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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婆婆坐在路边，颤颤巍巍地将脏了的糕点一点一点擦干净，小心翼翼地放在油纸上，像是在保护什么宝贝一样。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泪，看不大清楚眼前人的长相，只能凭摸索拉住悦兰芳的手，用干枯的手掌抚摸着：“谢谢你啊，好孩子，谢谢。”

悦兰芳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已成习惯，见势立刻伏下身，在老婆婆身边坐下，絮絮地与她闲话几句，安抚她的情绪：“没事了，婆婆，您没有受伤吧？”

老婆婆摇了摇头，叹气：“没事，都习惯了，她就是这个样子的，你们不要在意。”她眯着眼睛看了看三人，又问：“看起来你们不是这里的人，怎么来我们一叶镇了？婆婆跟你们讲，天快黑了，你们快点回城里，不要在这里逗留，这里不安全。”

悦兰芳看向经天子和鹤舟，经天子给了他一个继续的示意眼神，悦兰芳便继续循循善诱：“婆婆放心，我们不怕的。我们是南方来旅游的，不知怎么的就迷路到了这里，这镇子上有住的地方吗，我们住一晚再走。”

老婆婆摇了摇头：“我们这镇子的人都快跑光了，剩下的都是跑不动的老弱病残，哪里有住的地方，你们要去山下的县城里找，唉，可是天色晚了，怕你们赶不及。”

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，时近黄昏，日薄西山，天边还剩一抹红霞。

鹤舟也蹲下来说道：“婆婆不要担心我们，倒是婆婆你，天都快黑了，怎么还一个人出去，您的家人呢？”

老婆婆唉声叹气道：“我儿子在外面打工，几年才回来一次，我就一个人住。平时他也寄点钱回来，小地方穷，也只能这样了。”她把手里的篮子放下，从中翻出来一个小小的煤油灯，现如今这种灯早就被淘汰了，很少有地方还拿这种灯照明，“我要去山上上坟，没事，天黑了我就点着灯，一会儿就到了。”

老婆婆握着悦兰芳的手说：“好孩子，你们是好人，听婆婆的话，快点下山回县城里去吧，别留在这儿，这儿……不安全。”

老婆婆是好心，悦兰芳等三人心中有数，这个一叶镇的确不寻常。而且这老婆婆看起来在这镇子上住了一辈子，想必知道的事情很多，于是经天子附耳与悦兰芳说了几句，又拉过鹤舟，小声商议。三人达成默契，悦兰芳笑眯眯对老婆婆说：“婆婆放心，我们有办法。这样吧，这大晚上的您一个人去上坟也不安全，我们三个送您去。”

“这不行，这不行，这是害你们。”老婆婆急忙拒绝，“我老婆子出了事没关系，不能害了你们小年轻的。哎呀，你们快走吧，快走吧。”

“婆婆。”鹤舟突然上前，捻出一张符纸，轻轻一抖，一只纸鹤便飞了起来。他这一招其实只是小把戏，但老婆婆一个农村老人原本就有些迷信，见鹤舟露这一手，慌得就要下拜，“哎呀，阿弥陀佛，是神仙，你们是神仙啊。”

鹤舟连忙扶住老婆婆，好声好气道：“婆婆别这样，我们是有本事的，走，我们陪你上山。”

听鹤舟如此说，老婆婆也不再坚持，便在悦兰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，一路颤颤悠悠地往镇子外面的荒山走。

为了照顾老婆婆的脚程，三人不得不放慢了脚步，慢慢跟在老婆婆身后。悦兰芳不停地与老婆婆东拉西扯的，一边拉近和老婆婆的关系，使她放松警惕，一边旁敲侧击地打听一叶镇的情况。

老婆婆很健谈，虽然身体老迈，但记性还不错。她说一叶镇从很久以前就有，原本也不是这么荒凉的，大概几十年前还是人丁兴旺的地方。后来有一天，这镇子上来了个丑怪的老头，说这个地方很凶，要当时的镇长供奉老头带来的一具婴儿干尸。那时候正好是解放后破四旧，压根就没人信这个，镇长当然不会搭理老头，那老头就说你们早晚会后悔的，然后就消失不见了。

自从那个老头消失之后，一叶镇就开始不太平起来了。先是闹了一场瘟疫，死了好些人，后来又山体滑坡，再后来就经常出现一些事故出人命。镇长急了，想要再找那个老头却是找不到了，无奈之下，镇长只好请高人搞了石敢当镇在镇子门口。说也是奇怪，有了石敢当镇压，这镇子倒是太平了些日子，但终究还是败落了，好些人都离开了镇子再也不肯回来，渐渐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。

老婆婆悲伤地说道：“石敢当镇邪的日子久了，镇子里又渐渐开始有些灾祸发生，但也是没办法，现在镇子衰落成这个样子，就算出事，也只能听天由命了，唉，咳咳……”

老婆婆佝偻着腰，咳嗽了起来，悦兰芳和鹤舟连忙扶住她，老婆婆摆摆手说：“我没事，人老了，刚才又摔了，腿脚不行了。唉，我也是可怜那些孩子，给他们上上坟，也算是尽点心意。”

鹤舟还在耿耿于怀那乞丐少女见他如见鬼的事，听老婆婆提起刚才的事，忍不住问：“婆婆，刚才那小姑娘也是镇子里的人吗，是哪家的孩子？”

提及此，老婆婆顿时唉声叹气：“那娃娃叫恶骨，不是哪家的孩子，是个弃婴，也不知道被谁丢在后山上的，镇上有对夫妻就把她抱回来养了。恶骨七八岁的时候养父母就死了，从此她就每天在镇子里闲逛，吃百家饭长大，虽然她又凶又恶，镇里人都可怜她，也就不和她计较了。后来恶骨曾经离开了镇子，说是去外面闯荡，到前两年又回来了，依然在镇子上游手好闲，也不知在外面受了什么苦，回来变本加厉了。不过她年纪还小，镇上人惹不起她，也只能随她去了。”越说越是摇头。

四人边说边走，很快天色就暗了下来，老婆婆点起煤油灯，像是一缕孤独的魂魄，在山中飘摇。穿越崎岖的山路，一叶镇已经看不到了，周围一切都静悄悄的，唯有山间的风吹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。踩在枯枝败叶上，仿佛踩在了腐朽的过往，总让人心头升起不安的感觉。

“对不起啊，让你们陪我到这种地方来。”老婆婆絮絮地说着话，“你们都是神仙，大概不会害怕，镇里人觉得不吉利，所以他们葬的比较远。”

一路沉默的经天子忽然开口问道：“婆婆，此地习俗是晚上上坟吗？”

“白天祭祀，晚上祭鬼。”老婆婆的声音有些低，大概是因为夜色降临，她也有些害怕的缘故，“今天是那些孩子的忌日，那些可怜的孩子，平时也没有人记得他们，还有秋书先生，唉，我也只能为他们尽这一点点心了，免得他们变成孤魂野鬼，不能好好投胎。”

正说着，山路忽然一转，一座巨大的土坟堆出现在四人面前。土坟堆大概有数米高，比一般的坟墓要大上好几倍，坟堆前面立了一块碑，上面却一个字都没有。在还没黑透的夜色下，这坟堆静静地矗立着，只看一眼都让人觉得瘆得慌。

老婆婆说：“到了。”悦兰芳三人沉默，面对这样的坟堆，连他们也感到震惊不已。一般来说大户人家为了摆气派讲排场，会把坟墓砌得又高又大，精雕细琢。可是眼前的土坟堆明显就是胡乱堆砌而成，从那外观可以看出非常潦草敷衍，甚至带着一点嫌弃。这样一座土坟能堆得如此大，那便只有一个可能。

里面埋了很多人！

老婆婆并未解释这土坟堆的事情，而是挣脱了悦兰芳的搀扶，先一步一步走向大坟堆不远处的一座小坟。那座坟也非常寒酸，很久无人祭扫的样子，但起码还比较规整，坟前也有碑，碑上刻着主人的名字：秋书先生及夫人之墓。

老婆婆在坟前跪了下来，从篮子里拿出三支香，点燃了，插在小坟前面，又郑重其事地摆上了糕点，然后磕了三个头。

悦兰芳经天子和鹤舟静静地站在原地看老婆婆做着这一切，不阻止也不参与。老婆婆磕完头，又拿出一把纸钱，一边在秋书先生的坟前撒，一边小声念叨：“秋书先生，您在天有灵，求你保佑，好好带着娃儿们，早日投胎，下辈子投个好人家，您功德无量。”

连续念叨了数次，最后又拜了三拜，老婆婆才起身，蹒跚地走向那座巨大的土坟堆。此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，天空中唯有明月高悬，加上老婆婆手中的一盏孤灯，仿佛被天地遗弃，别有凄然恐怖之感。

老婆婆倒是不曾害怕，她走到土坟堆前面，并没有下跪，而是小心翼翼地在碑前坐了下来，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空无一字的石碑，轻声道：“娃娃们，婆婆来看你们了。你们看，婆婆给你们带了什么？”一边说，一边从篮子里把东西拿出来。

借着月色，可以看清老婆婆拿出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，还有一个小拨浪鼓，几个小毛绒玩具，还有一些弹弓玩具什么的，做工都很粗糙，大概就是赶集时候一元两元的东西，不过看得出来，这些东西都是给小孩子的。老婆婆年纪老迈，于坟里的人来说应该是长辈，所以不曾下拜：“阿莓，二妞，小虎，蛋宝……婆婆来看你们了，给你们带了糖和玩具，你们要乖乖的，听秋书先生的话，早点投胎……”边说，边是老泪纵横。

老婆婆絮絮地说了很久，到后来声音呜咽，已经听不清在说什么了，看得悦兰芳等三人感慨不已，只能默默陪着。

最后，老婆婆擦了擦眼泪，拿出最后一把纸钱洒在土坟堆上，声音陡然提高：“各路路过的大神小仙，求你们莫要欺负娃娃，带他们一路走好！”又小声对土坟堆上说：“娃儿们，婆婆明年再来看你们。”

做完这一切，老婆婆才转过身来，向悦兰芳经天子和鹤舟说道：“好了，事情做完了。”

悦兰芳和鹤舟一左一右扶住老婆婆，说道：“那我们陪您回去？”说罢互相递了个眼色，打算慢慢询问老婆婆这土坟堆的事情。

老婆婆摆摆手说道：“先歇一歇吧。来，这边坐下，我知道你们好奇，莫怕莫怕，秋书先生是好人，他会保佑我们的。”她拉着悦兰芳和鹤舟在离开土坟堆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坐下，刚想招呼经天子，经天子却自顾走向那土坟堆，似乎在仔细搜寻着什么，“那个娃儿怎么不过来？你们快去叫他回来。”

悦兰芳安慰道：“婆婆不要担心，我们不怕的。”

老婆婆哎呀一声，自嘲道：“你看我，人老了，记性不好，你们是神仙呐。老婆子求求你们，要是有办法，就帮帮这些娃儿，他们也是可怜人。”

鹤舟见势忙追问：“婆婆别急，您慢慢说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，那座坟？”

老婆婆叹了口气，娓娓道来。

一叶镇因为大量青壮年出去打工，留下了不少留守儿童，此地闭塞落后，教育跟不上，大多数孩子只能终日在镇子里玩耍，最后变成文盲重复上一代的悲剧。数年以前，有个年轻人带着他的新婚妻子来到了一叶镇，那个年轻人叫秋书，镇里人都尊敬地叫他秋书先生。秋书先生是个好人，看到镇上有许多无人照顾的孩子没有书读，便心存不忍，在镇子里开办了学校，叫一叶秋书希望小学。

一叶秋书小学建在镇子后面的山凹子里，那里原本是个村，后来渐渐没人住那儿，就留下一片破房子。秋书先生觉得那里还不错，就把破房子整理整理，当作了一叶秋书小学的教室和宿舍，这样一叶镇的小孩就有书读了。另外镇上有一些孩子，家里大人都出去打工了，没有人照顾，还有家里孩子多，女娃儿照顾不过来的，就送去一叶秋书小学，吃住都在那里，平时帮秋书先生干点简单的活，就算是抵学费和生活费了。

这本来是一件好事，谁知道，两年前突然出事了。有一天深夜，一叶秋书突然着火了，也不知道怎么烧起来的，大火很快吞噬了一叶秋书，因为学校离开镇子有一段距离，加上夜深人静，等到镇上人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。当大家把大火扑灭的时候，才发现整个一叶秋书都被烧毁了，秋书先生和他的妻子，还有十几个孩子，都葬身火海。

说到这里，周围忽然刮起一阵风，老婆婆惊恐地四处张望，悦兰芳忙安抚道：“没事。”老婆婆哭着说道：“唉，可怜呐，当时发现他们的时候，秋书先生和他的妻子身底下还护着一个孩子，抱在一起分不开。而那十几个孩子则都被困在睡觉房子的角落里，一个都没有跑出来……”

鹤舟追问：“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，有结果吗？”

老婆婆擦着眼泪，摇了摇头：“不知道，县里还来人调查了，却什么也没有发现，后来说是可能是电线短路吧，但镇子上的人都说，这是石敢当压不住邪祟了，才出事的。”她转头望向土坟堆，继续道，“秋书先生和娃儿们死的惨，镇子上的人感念秋书先生，就给他在这里立了坟。至于那些娃儿……按照我们这儿的规矩，没成年的小孩子是不下葬的，更不能立坟祭祀。但是这十几个娃儿死的惨，大家不忍心，最后就把他们一起埋在了这个大坟里，立碑不刻字，放在秋书先生边上，也好让秋书先生带着他们。”

“出了这样的事，镇子里更是人心惶惶，人就更少了。这里的坟也没人祭扫，大家都忌讳，怕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。我嘛，老太婆一个，以前帮秋书先生在小学里烧烧饭，还跟他们比较好，所以到了忌日，也就是今天，就来看看他们，也算尽点心意。唉，可怜呐……”

老婆婆的话让悦兰芳和鹤舟唏嘘不已，望着那土坟堆良久无言。十几个孩子，人生还没开始，便结束了，荒山野坟，姓名不记，想想当初他们在火海中，该是怎么样的绝望啊？

说话间经天子已经返回了，虽然刚才隔得远，但因周围寂静，他也听清了来龙去脉，沉默片刻后，问道：“婆婆，那一叶秋书小学在什么地方？”

老婆婆沉思了片刻，才缓缓说起：“唉，就在镇子往东，大概走一个半小时就到了。不过自从出了事之后，那地方白天也阴森森的，毕竟十几条冤魂呐，现在也没人愿意靠近那里了，还是一片火灾后的废墟。”她说着，摇头叹气，又劝道：“虽然你们是神仙，但也不要贸然去那里，尤其是晚上，老话说晚上冤魂索命要找替死鬼，你们一定要小心呐。”

悦兰芳握着老婆婆的手安慰道：“我们知道了，婆婆是好人，我们一定会听话的。”

看着时间差不多了，悦兰芳等三人便护送老婆婆回一叶镇，回去的路他们还记得，便刻意架着老婆婆，在她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脚步。中途鹤舟趁机问老婆婆，是否还曾见过什么外乡的陌生人来。老婆婆想来想去，最后摇了摇头说：“一叶镇来的陌生人不多，我要是见过，那肯定是记得，不过今年上半年我生了病，一直在县城里亲戚家断断续续住了几个月，那时候的事情就不清楚了。”鹤舟有些失望。

老婆婆的家是一间两层的破瓦房，在悦兰芳看来可称得上家徒四壁，不过老婆婆一个人住还是绰绰有余的。老婆婆热情地邀请三人留下来吃饭，要是不嫌弃留宿一宿也好。经天子给悦兰芳耳语了几句，于是悦兰芳便宽慰老婆婆说赶着要去县城处理事情，好不容易劝住了盛情的老婆婆。为了避免老婆婆担心，鹤舟还特意用符纸施展了一些小把戏，忽悠老婆婆真把三人当做有大本事的仙人，千恩万谢地送了三人离开。